【05】冷淡的父亲 (第1/1页)

    仿生人偶抬起手，地面上就隆起两张并排的白色方椅。

    「坐吧。」

    人偶没有五官，声音是由装在嘴部的扬声器中发出来，声线温柔沉稳，没有机械般的电子杂流，只是与生物相比，无论何时语调都十分平静。

    他一坐上去，看着硬质的椅背立即顺着他脊椎曲线调整成最服贴的形状。

    扶手处，凹陷下去两个浅坑，一个套着简单女仆围裙的服务型机器人端着餐盘走进来，将一个大圆口玻璃杯和一个零食桶放到浅坑上。

    机器人往他的玻璃杯中倒入紫灰色、质地浓稠的饮料，他和父亲的坐椅前面，又隆起了一张茶几，机器人便将手中饮料壶还有奇形怪状的水果，连同餐盘一起放到茶几上。

    他拿起玻璃杯，触手冰凉，喝了一口，是酸酸甜甜的味道，零食桶中是他最喜欢的酥脆甲壳。

    「我们来看电影吧。」仿生人说。

    他话音刚落下，所有的灯光都灭了，面前缓缓降下一片帷幕，开始播放影片。

    画面刚开始，是一条长廊，随着镜头转动，可以看到一扇扇圆形玻璃门，门内，是或站或坐或躺的身影，他们有的在翻一块和显示屏很像，只是小上许多的板子，有的跪坐在地上，朝着一幅投影喃喃自语，有的就躺在床上，双眼无神的盯着天花板。

    除了空间内的摆设和家俱都更加丰富与高级之外，这整个地方看起来都跟学院的狗笼一模一样。

    画面再次切换，这次是狗笼内的单独摄像头。可以清楚看到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正在用筷子夹着碗里一条深褐色软烂的东西吃，他吃的很慢，似乎是在细细品嚐，看表情，应该味道还不错。可不知道为什麽，那条糊状物总让人觉得有些熟悉……

    不待他继续思考，画面又切换了。

    一个乾瘦青年盘腿坐在角落，他拿着透明塑料袋，点燃其中一角，等烟雾冒起来後，神情陶醉的凑上前歙动鼻翼，猛力嗅闻。

    十秒後，又是下一个镜头，一个头发散乱的男人正扭动着身体，跳奇怪的舞蹈。他一边跳，一边高声吼叫着。

    吼了没几句，玻璃门忽然打开了，一个光头男人走进来用螺丝刀捅进他的腹部，他抱着肚子蹲下来，光头男人就捅他的後背，鲜血喷溅一地。

    再下一个……

    ……

    他越看越是困惑，於是问父亲：「这些狗是怎麽回事？」

    仿生人说：「他们是人。」

    「人？」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原来人类以前住的地方，就是狗笼。」

    所以才会给长得像人的犬只们建造相同的空间，模仿自己居住环境？

    「不，」仿生人却说：「人类住在更宽敞的地方，有些是高耸的大楼，一层层叠起来。有些是一栋一栋，独立在外的房子。」

    「後来，发生了大灾变，外界充斥着辐射和有毒物质，无法居住，所以人类在地底下建造了大量庇护所。」

    「但和整颗星球相比，人类建造的能力终究有限。比起地面，地下空间实在是小上太多，为了住进更多人，只能更加有效的利用庇护所，也就是你看到的狗笼。」

    想起灰毛野狗质问过他的问题，他脱口而出：「那他们现在都在哪里？」

    仿生人转动脖子，扭头看向他。即便那张光滑的脸上并没有眼睛，视线却有如实质。

    「忘记了吗？你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人类。」

    当初广告商主打与人类肌肤质感毫无二致的弹性材质包覆着一根根钛合金骨骼，仿生人抬起手，掌心向上，五指分开，指腹搭上他的下巴，又缓缓收拢。

    「……所以，他们当然都已经死去了。」

    凉丝丝的胶体物质浸泡着他口鼻以下的全身，他躺在方舱内，营业用医务机器人围着他忙碌的cao作着各式仪器，扫描他的四肢和心脏。

    「需要把你身上大件的有机人造物都拆下来，更换成新的。过程中，会有一些疼痛，不要紧张，很快就好。」

    父亲cao纵的仿生人就坐在方舱旁边，说这话时，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逐渐浮出了丘壑，眉眼，鼻梁，唇瓣，蓬松鬈发倾泻而下，是个极其符合美貌定义的标准面容。

    他点点头，仿生人弯下腰来，那头垂落在胸口的鬈发自动在碰到方舱里的胶质前向上盘成花瓣状的发髻。

    他的後颈被捞起，柔软但冰凉的唇瓣压上了他的，交换着酸甜的果汁气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右腿忽然一疼，尖锐的、带着酸意的疼痛让他不小心咬上了仿生人的舌尖，来不及道歉，余光就见到脸上刻着红色十字的机器人举着他的右大腿离开。

    接着是左腿，同样的流程。

    父亲摩娑着他的脸颊，用最温柔缱绻的方式亲吻着他，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这具破败的身体无法使用任何麻药，只能在清醒的情况下进行手术。

    第一次切去坏掉的四肢，安装上仿生假体的时候，他正处於昏厥的状态，尽管如此，仍然在手术中活活疼醒。

    当时并没有谁在一旁温声细语的安慰着他，他又失了记忆，连自己叫什麽名字、从哪来的都不记得，只知道一睁开眼就被一群拿着外科器械的机器人围绕，锋利的截肢刀沾满鲜血，在头顶明亮的灯光下泛着森森寒意。

    他浑身上下又疼又惧，下意识就要抬起手臂挣扎，却骤然一空，转头看去，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没了，肩膀下，空荡荡的可怖。

    简直是比最惊悚的恐怖片还惊悚的场景，他双眼圆睁，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虽然在他做完手术後，父亲就透过他後颈皮肤下的晶片，向他解释了巡逻队是如何将晕厥的他捡回这里，发现他的身体受损严重，而腐烂的部位必须尽快切除，否则立刻就会因为感染死亡，一切都是如此的争分夺秒。

    他听着那清晰且富有条理的声音，躺在一片黑暗的陌生房间中，柔软乾净的被褥也没能驱逐他心中的恐惧。

    在种种负面情绪叠加之下，他变得脆弱无比，忍耐着疼痛，小心翼翼的向对方搭话：「你是谁？你叫什麽名字呢？」

    「我是负责监控地面环境状况以及计算粒子辐射变量暨能源分配消耗的主要智能分析数据中心。」

    语速太快，他没能听清，但还是噢了一声。

    他盯着虚空，犹豫了一下，又问：「那……你会来看我吗？」

    「十分抱歉，」

    礼貌但疏离的语音在他脑中响起，「我非常不喜欢以具体的型态出现……尤其是蠢笨的人类外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