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地狱里见 (第1/1页)

    路西韦德视线对着电脑，像对待空气一样无视了他，康芒斯毫不介意他的冷淡，向对方报以礼貌微笑，其实心里早把他从头到脚吐槽了个遍，包括且不限于他那头染成银色的黑发、精心保养的羽毛翅膀，都堕落了，还在维护哪门子的大天使威严？当恶魔委屈死他了！连尾巴骨那点羽毛碎碎都被康芒斯薅出来大肆点评了一番。

    办公室气温骤降几度，过了足有五分钟，路西韦德说：“入职多久了？”

    “将近半年，”康芒斯说，“我四月初才转正。”

    “法务部为什么没有你的档案？”

    “我之前在销售部工作，公司系统更新比较慢，档案可能还没调过来，不好意思，我一会再去催一下。”

    “销售部查不到你的工作记录。”路西韦德视线抬起一瞬，落回屏幕，仿佛金属物冰冷无机质的反光。

    康芒斯内心吐槽的没边，看来脾气不好果然和睡眠质量有关，这人一看就不是睡眠良好的样子，听八卦说路总天天加班到凌晨一两点，早上八点钟准时打卡上班，除去来回通勤时间，每天睡不满四小时，年纪轻轻没神经衰弱就不错了。

    路西韦德慢慢喝了一口水，放下玻璃杯，腕骨上流下阴影：“你怎么进的公司？”

    这个问题就有点尖锐了，好像把他当成了罪犯审问似的，怎么进的公司？当然凭他个人努力以及人格魅力，难不成怀疑他是天堂的间谍？非要掰扯谁更像天堂间谍，显然，面前这位堕天使更胜一筹，但这种话康芒斯可不敢嘴上说出来，他有更气人的回答：“我舅舅是总公司CEO，我什么都没做就进来了？”

    路西韦德抬起视线，并无丝毫情绪起伏，仿佛对他作何回答都不在意。康芒斯看着他的眼神，那双眼瞳光线幽暗，虹膜与眼睫皆是冷酷的暗银色，仿佛霜雪覆盖的雾凇林，雾霭浓郁，针叶细密，幽深而冷寂，让人想到冥河里浸透谎言的湿漉漉的灵魂。

    康芒斯十分痛快，朝他露出得意且不失礼貌的微笑。

    路西韦德平静地凝视他，指腹触碰到玻璃杯边缘，压迫感如冷冽雪雾般骤然扩散，玻璃杯中的水剧烈地摇晃，犹如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击打得支离破碎的湖泊，屈服于神圣的力量，颤抖地变成了酒。

    办公室内的灯光短暂地昏暗，又很快恢复正常，路西韦德端着玻璃杯站起来，将浑浊异质的水倒掉，到饮水机边重新接水，西服勾出他高挑修长的身影，他平淡道：“出去。”

    康芒斯安全无事回到办公室。中午来了一批新客户，大家都忙着接待客户，精灵拿着两份合同，在廊道里交谈了一会，进来转告他：“康，有个叫阿夏的女生要见你，我安排她在会客室等了，你去见见她吧。”

    康芒斯说：“抱歉，我签不了契约，换个人接待吧。”

    “她非要见你不可，见不到你她就赖在这不走了。”精灵忍无可忍，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骗人家感情了？！”

    康芒斯快速回忆了一下她的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回头再解释，我现在过去。”

    阿夏是个很漂亮的女生，身上穿着某所私立高中的制式校服，手腕内侧的疤痕颜色变淡了，但皮肤上增添了许多新伤口，像不小心抹上去的玫红色颜料，用几根彩色发绳潦草地遮掩着。康芒斯自然有所察觉，无非是虐待或欺凌，再深的痛苦他没有权力了解，就像人不能随意揭开他人的伤口，恶魔相较人类有时更重视交往礼仪。

    半年前她来过这里，当时碰巧遇到了他，阿夏仰头看着他：“我想把我的灵魂卖掉，你是恶魔？你会弄这个吗？”

    少女的灵魂一向非常稀有，这是一笔不错的生意，康芒斯负责的业务广泛，其中包括灵魂契约，他欣然答应，请她到会客室就座：“没问题，那么我要评估一下你的灵魂价值，请问你想得到什么？”

    阿夏吃着果盘，托着下巴：“我可以要什么？”

    康芒斯总是能精准抓住客户需求，他游刃有余地笑道：“什么都可以，自由，快乐，爱？你可以把你想到的和我随便说说，我们一起列一张愿望清单，抽象概念也可以，一个美梦？一个后悔的机会？干脆要改变社会规则的能力？契约能否成立取决于你的灵魂价值，如果契约内容涉及到第三方利益，可能需要认真斟酌一下。”

    阿夏垂着眼睛，漫不经心：“哦，那我要一百个冰激凌，我喜欢吃冰激凌。”

    “好的，请稍等。”本着尊重客户原则，康芒斯没有继续提议，屏幕上的进度条稳定地增长，“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卖掉灵魂吗？”

    很少有人以廉价的方式出卖灵魂。人们都想尽办法，试图让灵魂变得高贵。

    “不想要了就卖掉，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没有灵魂，我会死吗？”

    “不会，灵魂不等于生命，即使没有灵魂你也能好好活着。”

    “没有灵魂是什么感觉？”阿夏问，“疼吗？像生病了一样？”

    “灵魂和rou体其实没有关系，灵魂就像瓶子里的水，把水倒掉对瓶子本身没有任何影响。”康芒斯微笑道，“没有了灵魂，你会感觉非常轻松，现在很多人都不需要灵魂了。不过，我想提醒你，你的灵魂价值远大于此，值得更高级的愿望，大概……‘一百万个冰激凌’。”

    阿夏眨眨眼：“真的吗？”

    “所以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阿夏一下子倒在沙发上，如释重负地笑：“太好了！那我就要一百万个冰激凌！可以让一百万个冰激凌明早出现在你的办公室吗？”

    康芒斯故作烦恼：“我也喜欢冰激凌，可是这样会扰乱公司秩序，契约恐怕不成立。但还是谢谢你的心意。”

    “好吧，那我请这座城市的每个人免费吃一个冰激凌，可以了吧？”

    “可以。”康芒斯说，“那么再核对一遍……”

    他看着屏幕，深呼吸平复心情，礼貌微笑：“你说你成年了。”

    “怎么啦？”

    “你17。”康芒斯说，“公司禁止和未成年交易，这个问题还挺严重的，父母卖掉孩子的灵魂之类。下次不要谎报年龄了。”

    “欸？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啦……”

    康芒斯温柔地笑道：“没关系，成年以后再来吧。下次如果见到你，我就请你吃世界上最好吃的冰激凌。”

    “啊？有多好吃，比我吃过的那些还好吃？”

    “比你吃过的所有加起来都要好吃。”

    ——阿夏远远地朝他招手：“康芒斯！我成年啦！”

    康芒斯解开一颗西服扣子，放松坐下：“恭喜，但是我最近停职了，不能和你签契约，我给你介绍其他人？”

    “不用啦！我不是来找你签契约的，我是特地来和你告别的。”

    康芒斯语气微顿：“怎么了？”

    “这么说可能有点突然，但是，我决定去自杀啦！我听说自杀者会受到神罚，我会下地狱吧？我很好奇地狱是什么样子呢！”

    康芒斯难得沉默，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阿夏，自杀是去不了地狱的，也去不了天堂，哪都去不了，他们的灵魂会从黑暗寒冷的冥河坠进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并在那里渡过接近永恒的时间，沦为彻底迷失的灵魂。那个世界甚至连他都没有抵达过。

    “我走啦！”阿夏开心笑着，“康芒斯，我们地狱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