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火 (第1/1页)

    沈枝意只在医院住了一个晚上，稍微有些低烧。

    许桉本来想让他多住两天。但许桉电线杆子似的个头卡在那个窄小的陪护床上，翻身都没法儿翻，沈枝意看着替他憋屈，所以第二天就说要出院。

    办完手续，许桉领他上车。

    “你变了很多。”他说。

    “？”沈枝意莫名紧张起来。

    “你以前从来不会提要求的。”许桉给他系上安全带。沈枝意有些僵硬地低头看许桉，那表情令他意外——许桉竟然在笑，虽然只是嘴角勾起了一丝微小的弧度，并不明显，但他的确在笑。

    “……”沈枝意的眼睛追随着他，从微微驼峰的鼻梁，线条清晰的下颌，到握着方向盘的那双指掌宽大的，属于少年的手。

    所有人都希望沈枝意乖巧，只有许桉想让他自主。

    这个不明显的笑就像一种带有热度的蛊惑，一粒微小的火星，无意引发出迅猛蔓延的山火，沈枝意感到自己被四处伸展的鲜红火舌舔舐得燃烧起来。他忽地凑近，温热的嘴唇碰了碰许桉的脸。

    ……

    两人都愣了。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许桉发动了车，动作看起来就像考了五次科三两年没上过路。

    明明比这亲密一百倍的事都做过了。许桉自己也想不明白。

    大概是因为，这是沈枝意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主动亲他。

    沈枝意退烧后的第三天。

    熹微的晨光透进窗帘的缝隙，沈枝意发现自己的枕边空了。瞬间弹起来，脚步比心跳更乱，跑下楼，客厅里空无一人。他顾不上穿外套，连忙拉开厚重的大门，凉风灌进袖筒和领口。沈枝意看见一辆黑色SUV停在不远处，许桉站在后方，俯身往后备箱里放东西。

    他听见动静看向这边，然后站直，迎风走过来。沈枝意才发觉冷，许桉已经到他面前。有温暖的东西贴上沈枝意的脸，是许桉的掌心，他摘掉了皮质手套。

    许桉拉沈枝意走进屋里，“才退烧，还想生病啊。”，他拿毯子把沈枝意包上。

    沈枝意问：“你要走了吗？”

    “还有两个小时。”许桉像抱毛绒玩具那样抱着他，“这么舍不得，就快点去陪我。”

    沈枝意窝在他怀里点点头。

    在等签证的这段日子，沈枝意常和meimei沈绪应见面。

    沈绪应比沈枝意小八岁，正在上高二。

    “哥，你为什么突然要出国啊？”沈绪应问。

    “……”沈枝意不知道怎么回答。室内很暖和，沈枝意把冰可乐推给她，反问，“你现在成绩怎么样？”

    “还行啦，”沈绪应道，“国内的双一流应该没问题。”

    “那报M国的大学，有希望吗？”

    沈绪应考去M国的学校，沈枝意能照应她。最重要的是，两国之间有上万公里的距离，沈绪应走出去，就是迈出了自由的一大步，只要之后她能靠自己的学历和能力在M国站稳脚跟，就算彻底自由了。

    “啊……”绪应说，“你是打算移民吗？哥。”

    “……”沈枝意又无法回答了。

    他现在是因为许桉才打算去M国的，但他还没想过，等到许桉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又该去哪里呢？他不知道自己会在那儿待多久。

    “我会努力的，哥。”绪应打断了他的思虑，“我们都得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嗯。”沈枝意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

    安静了半晌，沈绪应喝完可乐，摇了摇杯子里的冰块：“爷爷可能快不行了。”

    沈枝意抬了眼，反应平静得令他自己意外。

    在被赶出来的那一天，他的所有都被全盘否定了，沈家不再需要他，哪怕爷爷病了，沈枝意未经同意地再回去，他知道自己还是会像那天一样被人拖出来。

    那天。在沈枝意心如死灰的那天，许桉要他跟他走。

    许桉大概真的是需要他的，沈枝意想，现在只有许桉需要他。沈枝意只会留在需要自己价值的人身边。

    不过，如果有一天沈家又需要他了呢？

    沈枝意觉得自己不想再回去那个家里。因为许桉说过，“他们不把你当人，你也不把自己当人吗？”他猜，作为人的话，应该是可以“不想”的吧。

    而且不是他不愿意回家，是家庭先抛弃了他，这应该不算完全的背叛吧……？沈枝意真的很想毫无负罪感地脱离沈家，但他的确是一个心软又优柔寡断的人。

    也正是因此，从小到大沈家都更乐意控制他。

    沈序当初那样强硬地把沈枝意拖出家门，不只是因为沈枝意“晦气”。更是因为在他眼中，在他们眼中，沈枝意永远是那个逆来顺受的乖孩子，是永远不会忤逆的小狗。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哪怕被抛弃，沈序坚信，某一天自己勾勾手指，沈枝意就会摇着尾巴回来，毫无怨言地为家人效命。

    “他现在脑子不清醒，记不住事儿，也不认人，生活无法自理。”沈绪应继续解释沈淮的情况，“爸想把他送走。”

    “嗯，”沈枝意却莫名地不愿意再听，转移话题，“mama最近怎么样？”

    “就原来那样。”沈绪应放下纸杯，低头划拉手机，“爷爷不在，爸管不好公司，又没人给沈家倚仗。他一烦心就喝酒，发疯，把家里搞得一团糟。mama就埋头收拾残局，然后叮嘱我努力学习，扶持家族，报答长辈。”

    “哦，还要说，‘爸爸都是为了咱们全家’，‘爸爸只是脾气暴躁’之类的，特别担心我恨他似的。”沈绪应皱眉撑着脑袋，“哥，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沈枝意说，“你不属于这里。”

    如果的确有那么一天，沈枝意要重新回家，他想，自己可以回家，但绪应不行。

    绪应必须要自由。

    天黑的时候，沈枝意回到了别墅。这幢房子在夜晚显得更加大而空寂，阴影、镜子、无人的角落，都在将它的边界无止境地拉远。沈枝意以为自己会对这个压抑的地方没有任何留恋，但看到窗外的花园，厨房，沙发，华贵的明黄色顶灯投照在餐桌表面，许桉玩味的，温柔的、满溢情欲的神情也都一一浮现出来。

    嗡——

    沈枝意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他看了眼屏幕，划开，贴上耳廓，听熟悉的气息轻扫过麦克风的微弱响动。

    他知道许桉这段时间为了补上落下的课程一定忙得焚膏继晷，算算时差，那边大概是凌晨。

    “我给你买了衣服，家居服，”许桉的声线带着疲惫的鼻音，“还有拖鞋。”

    “你什么时候来。”

    “大概一个星期，”沈枝意把声音放得很轻，像在给小朋友讲睡前故事，“我不会反悔的，你别担心。”

    “好好睡吧。”

    许桉就安静了，呼吸很快变得绵长，好像真的睡着了。没有人主动挂电话，过了不知多久，沈枝意有些心疼许桉的话费。许桉现在要自己负担所有的留学费用，完全没有家庭的经济支持了。不过，沈枝意想，以前大概也没有。许任修给许桉留下的只有残酷而畸形的童年、孤单、暴力，还有一些很不好听的对于许家父子的揶揄和讪笑。

    沈枝意又想，M国拨国内的号码一分钟多少钱来着？五块？还是三块？说不定许桉办了优惠套餐，只要一块？沈枝意的手指悬在红色挂断图标上方一厘米的地方，却一直没有按下去。电话那头倏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听见许桉黏糊低哑的嗓音，“别挂，有钱。”

    “……”

    去那边后，可不能再花许桉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