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回避（4/4） (第1/1页)

    那个礼拜，蓝志成离家读大学的儿子蓝宇衡回家过周末。

    蓝志成刚分发时常说：「如果我的儿子想读法律，我会打断他的腿。」当儿子考上法律系，尽管不是台政北之流的传统名校，而是过去以理工见长的大学，输人不输阵地设立的那种，他仍然骄傲地到处跟人家说，还请人写红纸：「贺蓝志成先生长公子蓝宇衡金榜题名」，贴在门板上，大半年都舍不得撕。

    教法理学的林教授退休後，在蓝宇衡的学校兼课，蓝宇衡就在餐桌上抱怨，听不懂林教授在讲什麽：为什麽不能说，遵守法律就对了，为什麽还要争论遵守法律的道德义务从何而来呢？上法庭会用到这些吗？

    「那是你爸的专长，你可以问他。」陈如茵对儿子这麽说。蓝志成面有难sE。从放榜的那一天起，他就打定主意，不要cHa手蓝宇衡在法律系的课业，他只想好好扮演後盾兼後援，而蓝宇衡显然不以尽人事、穷天理为己任，却在钱债、刑名这些形而下的课题优游自得，跟他年轻时完全不一样。他觉得这样很好。

    「对了，爸，你知道赵德厚律师吗？」抱怨完虚无、艰涩又无用的法理学，蓝宇衡提起久违的名字。

    「赵后。」他点头。

    「是赵德厚，」蓝宇衡纠正他，「上礼拜身分法的课，老师请她来演讲。」

    「为什麽找刑案律师来讲身分法？」

    「跟身分法没关系，是请她分享学思历程。你知道吗，她在事业巅峰，因为感情的挫折，把律师事务所收起来，休息了三年耶！」

    「什麽挫折这麽严重？」陈如茵问。

    「她上课没讲，但是有同学说，」蓝宇衡用小心翼翼到有点夸张的语气说，「她被人家仙人跳。」

    蓝宇衡继续转述演讲的内容：赵律师说，要随时作好重新爬起来的准备，因为不管你的人生多麽顺遂，还是随时都有可能跌倒；赵律师说，平时要对身边的人好一点，因为你永远料想不到，当你跌得浑身是伤，能扶你起来的人是谁；赵律师说，不婚主义应该是一种选择，而不是一座避风港。

    蓝志成的思绪飘到远方，「仙人跳」三个字挥之不去。蓝宇衡赞同的口气让陈如茵多问了几句，她担心儿子赞同的不是「选择」，而是「不婚主义」。

    「你同学怎麽会知道？」蓝志成问。

    「知道什麽？」蓝宇衡反问。

    「仙人跳。」

    「我同学他爸也是律师，他说是听他爸讲的。」

    礼拜天晚上，已经九点半，蓝志成却刚到办公室而已。

    那天下午，将蓝宇衡送上高铁後，他们夫妻俩在车站附近的百货公司逛了逛。这也是一种「例行」，他们会将离别的悲伤沿路丢弃，如果可以，就全部留在外面，不要带回家去。陈如茵要丢弃的分量总是b他多一点，蓝宇衡上大学後第一次回家，送他上高铁时，她哭得伤心，蓝志成只是眼眶里有水打转而已。

    他们在百货公司地下室的美食街吃晚餐。蓝宇衡已经大二了，经过一年多的「例行」，离别的悲伤清理起来容易得多了。他挑了一间平价日式餐厅，餐厅主打日式家常菜，菜单上，餐点的照片都很漂亮，她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他先点了猪排饭，她接着点了照烧J。

    陈如茵边吃边聊起方才看到的一套锅具，他想起「站在警察後面看」的夜晚。

    她先是嫌弃，就算有打折，那套锅具还是好贵，却又开始想像，可以用它来煮什麽料理，他脑里浮现旅馆房间门後的宥琪，那张充满厌世感的脸孔，还有赵后披着浴巾，无JiNg打采的模样。

    她边吃边分析起照烧J用到的调味料，还有烹饪技法，他想起昨晚饭後在网路上查到，赵后把事务所收起来，是他在台中实习的最後一个月。

    陈如茵摇头晃脑地咀嚼着一块Jr0U，说有一GU熟悉的香气，想不起来是什麽。他将她咬了一口的r0U夹到嘴里，是南姜。对喔！南姜！她抚掌喊道，蓝志成跟着恍然大悟：那个旅馆、那个房间，不是仙人跳的第一现场。

    他想像，六神无主的赵后向杨宥琪求助，杨宥琪带着赵后先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天亮再面对现实。

    杨宥琪应该不是从台北赶来，那太远了。事发当时她应该不在台中，她不可能来台中却不跟他联络。她或许是在彰化、苗栗或南投，原本在开庭、阅卷或跟当事人商谈，一接到赵后的电话便立刻赶来。

    他想像，如果当年他愿意听杨宥琪解释，这大概就是他会听到的真相。

    晚餐之後，蓝志成领着如茵回到卖锅具的专柜，她猛摇头，直说太贵了。他作势掏皮夹，她连忙制止他，不要啦，太贵了。他提醒道，现在特价，错过可惜，她撒娇地说，错过就错过，没什麽好可惜的。彷佛生怕他y是要把这套锅具买下来似地，她又补了一句：可惜也没用。

    於是他们空着手回家，没有锅具，也没有离别的悲伤。错过就错过，可惜也没用，蓝志成在回家的路上琢磨着陈如茵的话。他鼓起勇气告诉正在切水果的妻子，突然想起有个很紧急的案子，要赶快拟好判决，明天一上班就交给助理校对。陈如茵用保鲜盒装了些水果，让他带去办公室吃，「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他跟许多同事一样，需要积极办理的案件，卷宗会堆在办公室，其中就有杨宥琪那件。他登入审判系统，从成堆的卷里检出关键的几宗。他叫出无罪判决的例稿，档案一开启，他就飞快地打字：

    检察官虽提出交易明细等件为证，以萧彩钦汇款至被告杨宥琪帐户之事实为据，推认公诉意旨所称犯罪事实，惟衡诸一般社会生活交易往来之常情，汇款可能之原因多端，本不以一定之原因关系为限，纵被告杨宥琪未能就其领受汇款之原因举证，亦难仅以此遽认，其原因即如公诉意旨所称，乃图分受赃款所为……

    当他发现，电脑萤幕上的判决理由，只是用裁判书类的文T重述她的答辩时，忍不住拍拍额头，叹了一口气。

    隔天早上，蓝志成b平时起得更早，陈如茵紧抓着棉被，要他穿暖一点。他在宿舍附近的早餐店买了三明治跟咖啡，一份拿回家放在餐桌上，一份带到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打开电脑，一登入审判系统，他便将写到一半的无罪判决删除，另外拟一份签呈，放在公文夹里，让工友带着它进行公文旅行。

    签呈上是这样写的：「职与被告杨宥琪前为男nV朋友关系，曾交往长达十年，并论及婚嫁，审理本案恐有偏颇之虞，为维护司法机关公平公正之形象，爰自请回避。是否有当，谨请鉴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