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_失落的笔记本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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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落的笔记本 (第2/3页)

一种猜测,到底是怎么掉了,现在没有工夫去研究,要研究的是,可能落在什么人手里。

    这不外乎两个结果,一是有人蓄意来偷他的笔记本,那么,今晚上被捕,就是必然之事;一是无意中失落,恰如塞翁失马,消除了唯一的“罪证”,出现在面前的将是一条生路。

    于是,他将原来准备从容就义的想法改变了,除非他们拿得出证据来,他将不会承认什么!

    果然,他们拿不出证据,陈振声的信心一天比一天增加,咬着牙关忍受笞挞及疲劳讯问。大约半个月以后,非常出人意料地,竟被允许接见来探问他的人。这个人,是丹珍。

    “你好吗?”丹珍眼圈红红的,可是嘴角上挂着比哭还要令人难受的笑容。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他说。

    丹珍对监视着的人看了一眼,微微摇头,似乎有不便回答的神气。

    他知道她有许多想问而不便问的话,譬如挨打了没有?挨饿了没有?到底你是不是“重庆来的”等等。于是,深深地投射以感激的一瞥,表示了解和安慰。

    “我们知道你是冤枉的,正在替你解释。你放心,不会有多大问题的。”

    他点点头,仍旧不能说什么,但是心里却另有一种酸楚,不是可怜自己,而是可怜丹珍。

    彼此这样凝视着,加上监视的人的冷眼,陈振声感到空气似乎僵化了,必须得找些话来说,才可以把时间延续下去。

    “维拉该生了吧?”他忽然想出这样一句话。

    “生了,生了三只小狗。”维拉是丹珍心爱的一条北京狗。

    “将来送我一只来喂。”

    “你不早说,让人要了两只去,现在只好把我自己留下的那一只给你。”

    “那何必——”陈振声忽然没有意绪再说下去。生死莫卜之际,居然那样认真地来讨论一只小狗的问题,不是太可笑了吗?

    “喂,喂,时间到了,你该走了!”监视的人吆喝着说。

    丹珍留下了她带来的食物,带走了怅惘不舍的神色。而陈振声却有了许多事可想,在漫漫长夜之中,似乎更感到时间的残酷。

    然而,他真没有想到,他会很快地恢复自由——有限度的,他为丹珍的父亲所保释,并且限制了居住的地区。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住在丹珍家里。过去的关系当然是被隔绝了,一方面他知道他被监视着,不许再跟任何他们所怀疑的人接触;另一方面他觉得有不为丹珍父女找麻烦的义务,因此死心塌地守在丹珍家里。不久,他们结婚了。

    婚后,他又比较自由了一些。但是经过那一番波折,原来在一起工作的同志已经风流云散,只有吴沛炎是他能够找到的。据吴沛炎说,在他被捕的同时,有他一个系统上的两位同志也出了事,至今下落不明。此外还有一个杨毅失踪,但是可以确定,绝非被捕,那么他的失踪就很值得让人怀疑了。可能这一次的案子,就是杨毅捣的鬼。

    然而,十六年后的杨毅,亲口否认了!杨毅所说的经过也许牵强离奇,只是谈到“关系”的话,他不能不在内心做冷静的检讨。那两位跟他同时被捕,最初下落不明,胜利以后才证实了已经殉难的同志,是他的“关系”,在那笔记本上,就记载着他们的电话号码。因此,在事实真相无法彻底明了以前,他不能说他毫无责任。

    失落了那笔记本,一直是他内心的隐痛,因为那是工作上不可原谅的过失。而以现在的情况看来,失落笔记本又似乎不尽是一种过失,竟是破坏组织、葬送同志的罪恶了!

    他的远祖是明末的遗民,他的父亲是创造民国的革命先烈,传统的荣誉感在他的血液中沸腾起来。他不安极了,但是他不知道如何来澄清自己的疑虑。

    两天过去,他照照镜子,脸色灰白得可怕。

    这天是星期日,他早就许了愿,要带孩子们到郊外去,丹珍亲自准备好了野餐。但他坐在沙发上老不想动,孩子们一遍一遍来催,最后终于惹得他不耐烦了。

    “吵什么?”他粗暴地骂着,“不去了!”

    孩子们从没见过他这样子,一个个吓得哭了起来。丹珍赶了出来。

    查问原因,陈振声非常懊悔,终于还是开了车子,带孩子们到郊外去玩了半天,但始终提不起兴致来,太阳还挂得老高,就开车进了城,让丹珍带着孩子们去看电影,自己回家休息。

    “振声,”这天晚上,丹珍打发孩子们睡了以后,跟振声坐在一张沙发上,温柔地说,“你这两天神气不好,是不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心事?”

    他一向不愿意在丹珍面前透露任何足以引起她忧虑的事,但如果她要发现了而来问他,他也一向没有不肯跟她公开的习惯。于是他说:“我也正想跟你研究一下,可是……”他一时不知从何谈起,想了一下才问:“当初老太爷救我,是走的谁的路子?”

    “你怎么忽然问到这个?”丹珍似乎很诧异。

    “当然有道理的,回头我再告诉你。先答复我的话,让我把前因后果好好整理一下。”

    “你不是知道了吗,走的姓任的路子。”

    “他们怎么肯放我呢?”

    “振声,你不觉得你的话可笑?”丹珍说,“自然是因为走了路子,日本宪兵队才肯放你。同时,因为你没有证据落在他们的手里,否则也不会那样顺利。”

    “那么,还有两个人呢?”他自语地问。

    “还有两个什么人?”

    “跟我一个系统上的。”

    “我怎么知道。”

    “你有没有听老太爷说过,他们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份的?”

    “没有。”

    “这很奇怪。”他沮丧地说,“我的问题恐怕没有办法解决了。”

    “到底什么问题,你还没有告诉我。”

    于是,他把他的疑虑都告诉了丹珍。

    “哪有这种事?”她用一点都不相信的语气说,“你真是自寻烦恼。”

    “你不了解它的严重性。”他摇摇头说。

    “事情都过去十年了,有什么严重不严重!”

    “话不是这么说,良心的责备,往往比法律的制裁更厉害。如果说那两位同志是由于我的过失而送了命,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晚上能睡得安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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