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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林中圣母 三 (第2/2页)
住了。 片刻,他才说:“是,我是康斯坦斯女公爵的剑术教师,从她七岁开始,一直到十七岁,整整十年。” “她很强吗?”亚德里安问。 康拉德爵士斜睨了他一眼:“比你强。作为女人,她自知力气不如男子,就专门在灵活与精准上下工夫。康斯坦斯女公爵十六岁的时候,化妆成一名年轻骑士,随我一道去参加王国比武,在剑术比武夺冠……” 他古铜色的脸上罕见地浮起一丝微笑:“她把长发扎紧了塞在兜帽里,只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孔,前来观看比赛的贵女们无不为之疯狂,纷纷将香帕、鲜花扔向比武场内……” 他停了片刻,仿佛在回味那过去美好的时光。亚德里安情不自禁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他笑了笑,“后来她被发现是女儿身,冠军被取消,还罚了一笔款,换上女装,被撵到看台上。只不过被她打败的武士们看见她在看台上观看比武,都羞臊得根本不敢下场。哪怕是被人知道了是女孩,她还是收到了无数帝都贵女的友谊,每天都有人送来书信,请她喝茶、赴宴、去参加舞会……” 他喟叹了一声:“那个社交季,她在帝都大出风头,谁都知道未来的申豪森女公爵,富可敌国、貌可倾城,却有一身足以打败王国所有剑术高手的好武艺。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被迫结下了那门婚事……” 他沉默下来,再次开始擦拭手中长剑。 亚德里安听得悠然神往,侧脸被篝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柔光。 “我其实见过她很多次……在她还没有搬进那栋塔里之前,”他下意识地开口,没有意识到康拉德爵士正在紧紧地盯着他,“那时候她住在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女仆不让我靠近那里,她们说那里面关着一个女巫。但有个刷马厩的老头子偷偷告诉我,那不是女巫,那是申豪森女公爵,是我的母亲。” 他向四周看了看,指着一棵树说:“院子外面有一棵树,大概就那么高。我爬到那棵树上,跳进了院子里,然后我就看见了她,她在院子里晒太阳。” “……她,”康拉德爵士声音都变了调,强行压下喉间涌上的酸涩,说,“她那时什么样?” 亚德里安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斟酌着字句说:“她很瘦……头发白了一半,但是人很机警,举起一根棍子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亚德里安,她怔怔地看了我半天,丢下棍子,抱住我又哭又笑……” 他苦笑了一下:“她哭着说,你怎么是金色头发呢?你应该是黑色头发的。” 格鲁尼根家的人都是黑色头发的,女公爵本人也是。康拉德爵士扬起面孔,用力地眨了眨眼:“她一贯就是这么奇怪。” “她看着我浑身脏兮兮的,身上又是青苔、又是树叶,找了一块手巾给我擦脸,又给我梳头。我们在一起呆了半个多钟头。后来我怕有人来找我,就爬树翻墙走了。”亚德里安继续说,“走之前,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不要被发现。我说不会的,我的保姆午饭过后要睡午觉,平时没什么人管我的。” 他本来想说,女公爵听到这话就哭了起来,但是看了看康拉德爵士的脸色,他又把话咽回去了。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找个机会去看她,”他微笑,“她住的地方很简陋,没有什么可玩的,我们就玩猜拼字,她有时会给我讲故事。有时我们什么都不干,只是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后来她请求我带几本书给她,要不然时间太难熬了,我就偷偷拿了几本书给她,基本都是战争史和历史故事什么的。阳光好的时候,她就会把这些书讲给我听,她讲得有趣极了,比我的家庭教师生动多了……” 康拉德爵士不免有些骄傲:“女公爵是得到老公爵亲自教育的。如果老公爵还在世……”他想说如果老公爵还在世,想必也会对外孙的教育亲力亲为。但转念一想,若非老公爵的早逝,女公爵也不可能落得那般下场,心里一酸,连忙止住了话头。 亚德里安低下头,用一根树棍拨了拨渐弱的篝火:“后来……后来是我不好。有一次我和哥哥争执起来,他说朝拜圣母就应该在小教堂,我说在山野中一样可以,因为‘圣母于林中闪现’。他起了疑心,去报告了父亲……” 康拉德爵士脸色阴沉了下来。 申豪森公国地处王国西北,他们的信仰与王国一样,但有些小小的差异:他们笃信的是,先知胡斯于山野中找寻逃难的圣母与圣子,彼时一处密林中芬芳四溢,胡斯圣人循香而至,“圣母于林中闪现”。此后,这句经文成了一句俗语,经常被用作“不经意间发现的真相”的意思。 然而有趣的是,这是一部仅流传于申豪森公国一带的旧经里的情节,新经中根本无此章节。对于“林中圣母”的崇拜,也仅限于申豪森公国,因此他们的信仰派别也被称为“胡斯圣母派”。对于王国其他地方来说,他们认为,那是因为先知胡斯本身就是申豪森人,在抄录经书时私自写下此段,为的是自抬身价。 “胡斯圣母派”,因为崇拜山林,在山林中祭奉圣母,而且选择在周六而非周日礼拜,是否属于正统教派,在教廷一直是有争议的,直到一百多年前,才被教廷正式承认。 “……所以,这就是她被关进那栋塔的理由?”康拉德紧紧攥住剑柄。 “……是。”亚德里安怕冷似的缩了缩脖子,垂头道,“是我的错。父亲在她的住处搜出了那些战争史的书……父亲说要和她单独谈谈,但是听人说,母亲见到他之后,原本的疯病又开始发作,像魔鬼一样嚎叫,看见什么砸什么……所以他们不得不把她关起来……” 康拉德爵士握剑的手颤抖起来。 “……我试过好几次,想到塔里去,但是……”亚德里安分辨道,“但父亲把保姆责罚了一顿,要求对我严加看管,我、我真的做不到,塔门是上锁的……” 他低低地垂着头,小声说:“对不起。我告诉您,就是想说,对不起。是我害了她……” 康拉德爵士别过脸,深呼吸了好几口,才把涌到眼睛里的泪意硬生生吞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转头看着亚德里安。 这个孩子的面孔,与他记忆里的那个女孩几乎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他的容貌,可惜的是,还是继承自父系多些,但那柔软的神情与温柔的嘴角,却能看得出康斯坦斯的影子。 “……没有人怪你,亚德里安。”他说,“如果你察觉我对你有一点敌意,我先道歉。我承认我确实不喜欢你,但那是因为你的脸,一看到就免不了让人想起你那个混账老爹……你现在应该知道,申豪森的人对你父亲是什么感觉了?” 亚德里安点了点头。 “但没有人能为她的死怪罪于你。她是在长期的精神折磨中发疯的,也是在高烧的谵妄中从塔楼上一跃而下的。” 他站起来,手里的剑被轻巧地抛了起来,剑尖在空中转了个圈,被剑术教师捏在两指中间,剑柄朝向亚德里安。 “这是她年轻时的佩剑,比一般的剑要轻巧,正好可以给你这样的年轻人用。” 见亚德里安接过了佩剑,康拉德爵士脸上露出一个有些悲愁的微笑。 “她是自杀的,我亲爱的孩子,不会有人归咎于你。但她的罪,要由我们所有人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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