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清水 (第1/1页)

    夜里，云端飞船划过云层，吭哧哧地在空中航行。

    杨戬趴在榻上，瞪着眼看着窗外云团变换成各式各样的形状，最后被风吹散。

    已经丑时三刻，唇齿间药物的苦涩已经淡了很多，可他依旧睡不着。

    索性，他不顾婉罗的反复叮嘱，拿着口琴走出了房门。

    后背被斩仙剑所伤的口子还在隐隐作痛，婉罗替他医治时没说伤得多重，但能让沉香紧张成那副模样，他也能猜出个大概。

    垂首望去，看到云层之下万家灯火长明，这是母亲和杨婵用生命守护住的光。

    “哥哥，还得有劳你照顾他了。”

    这是三天前劈开华山莲花峰后，杨婵留给杨戬的最后一句话。

    言犹在耳，只是故人已辞。此情此景，未免过于萧瑟。

    杨戬手中的口琴伸缩变换，放到嘴边，悠扬的琴声缓缓溢出。

    与此同时，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瑟缩了一下。

    那双盯着杨戬背影的黝黑的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曲随风散，杨戬望着脚下的火光，轻声道：“夜里风大，你现在站的地方正是风口，不冷吗？”

    那黑影愣了一下，随即走了过来，站在了光明中。

    “舅舅。”

    “都这么晚了，还不睡？”

    “那舅舅怎么没睡。”

    察觉到对方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受伤的背，杨戬勾唇一笑：“我在床上躺好几天了，睡不着，出来看看。”

    沉香眉头微蹙，言语中带着几分无奈，“非得今夜下榻吗？”

    婉罗说过，杨戬这伤至少得修养一月才能运动，五日内不得下榻，可现在才第三天，傍晚沉香帮着换药时，那纱布上都还带着血。

    杨戬倒是不以为然，“那一日三次的药是你亲眼看着我喝下去的，伤早就养好了。”

    他微微侧身，让沉香也能看到下方的景色，笑着问：“怎么没留在华山？你家虽许久没住人，可东西都有，老姚和老康也都在，打扫一番，当晚就能收拾好。”

    “我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没有理由。”沉香站在杨戬身后，眺望着远处，眼里跳动着微光，“我跟着，你嫌麻烦了？”

    杨戬轻笑一声，抬起手臂轻轻拍了下这小崽子的后脑勺，顺势揉了揉。

    沉香不满地偏过头，“别碰......”

    话没说完，眼前突然多了个口琴，在月光下泛着丝丝银光。

    杨戬撑着腮帮子靠在船沿上，转头看着他：“试试？”

    决定赶往华山的那一夜，沉香醒来时，杨戬也如刚才一样，正吹着手里这方方正正的口琴。

    曲声哀婉，气若虚悬。

    那时他对面前的男人所知甚少，只是看着独坐在萧瑟寒风中，眺望远处的杨戬，和他背影中、琴曲里的那份孤寂，他觉得十分熟悉。

    就像看到了曾今在金霞洞的日日夜夜眺望远处，思念母亲时的自己。

    或许杨戬说得很对，他是他血脉相连的亲舅舅。

    沉香看着面前的口琴，小心地接了过来，捏在手里，学着杨戬的动作，依葫芦画瓢地吹了一声。

    “puuu——”

    身旁的杨戬挑了下眉毛，嘴巴张着，没能蹦出一个字来。

    沉香不死心，皱着眉又吹了一次，结果声音比刚才还要刺耳。

    屋子里传来哮天的一声犬吠，紧接着哐当一阵，白色的大狗夺门而出：“主人！你遇到危险了吗！”

    老康一把拎住哮天的后脖颈，朝甲板上的吆喝道：“不是我说，二爷，这大半夜的你......”

    他的视线落在了口琴上，紧接着又看向了手的主人——沉香。

    老康一个激灵，赶紧把哮天往屋里塞，哈哈笑道：“忙着呢？你们继续、继续......早点睡哈！”

    语落，迅速地进了屋，关了门。

    杨戬随意摆了下手，以示明了，转头看向沉香时，这小家伙脸上已经红透了。

    他笑着说：“能吹出声就行，别用那么大力气。”

    沉香死要面子，梗着脖子质问：“不使劲怎么出声？”

    杨戬抓住沉香空着的手，往他手心里轻吹了口气，“这样，就行了。”

    手指、掌心、手腕......凡是被触碰过的地方，瞬间翻涌起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逐渐席卷全身，直达心底。

    这种感觉，十二年来，从未有过。

    杨戬见他没动静，以为他不想学了，伸手要拿回口琴，可指尖还没碰到那物件，沉香忽然簌地收紧了拳头，往后退了一大步。

    杨戬愣了下，莞尔道：“这是怎么了？”

    沉香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把东西还了回去，可东西真被杨戬拿走了，他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杨戬看这小子通红着一张脸，心里指定憋着什么话，说不出口。

    他也不急着走，慢条斯理地将口琴放到嘴边，半倚在船沿，将刚才的曲子又吹了一遍。

    小孩儿年龄不大，可跟个狼崽子似的，机警得很，浑身都是刺，看来这十二年，他过的日子比自己想的还要坏很多。

    这让杨戬心里万分不是滋味。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把沉香送上山，而是留在自己身边照顾，他一定会有比现在好十倍、百倍的童年生活。

    现在弥补，虽有些迟，但绝不会差。

    看着身边立于微弱烛光里的小少年，杨戬目光温柔得不可思议。

    总有一日，少年会卸下这一身的防备，届时，他会给予他最温暖的怀抱。

    思绪万千，杨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曲声有些许变动，沉香却敏锐地察觉。

    他静静地听着，直到最后一个音也随风散了，才抬起头，说：“在金霞洞，他们不肯教我玄功法术，也不教我习字奏乐，我一身功夫，都是跟着申公豹练的，有人说，我练的是邪术。舅舅，你可嫌弃？”

    “抱歉，十二年前，是我错了。”杨戬收了口琴，看着远方的乌云，“申公豹，他是个肆意洒脱之人，身怀绝技，眼光极高。沉香，他愿意教你一身本领，将你视作衣钵传人，这说明你很不错，无需看轻自己。”

    沉香眼神微变，抿了下唇，又问了一遍：“那舅舅可嫌弃？”

    杨戬怔了下，见这小家伙目光坚定，对这个问题意外地执着。

    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沉香的头：“我不嫌弃。”

    “人人说我欺师灭祖，是顽劣之徒。”沉香凝视着他，轻声问，“舅舅，你可嫌弃？”

    “沉香......”杨戬深吸了一口气，神色黯然，“我的师傅，也死于我手。这后背的伤现在都还疼着呢。”

    一听这话，沉香都慌了：“我扶你回去。”

    他说着就要去扶杨戬，手却被对方轻轻握住。

    月色下，男人眼中的光和头上的银冠，熠熠生辉。

    “沉香，你想学的，我以后都会教你。我是你的亲人，我会照顾你，但你是自由的，无论是回华山，还是留在这云端飞船上，或者去任何地方，都可以，我的身边永远是你的归宿。你明白吗？”

    他的声音没有多大起伏，很平静，却又犹如汹涌的海浪拍击在沉香的心中。

    从方壶的赌场到船坞，再从骊山到华山，和这个男人相处的画面历历在目，他早已将杨戬当成唯一的亲人。

    沉香的神色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戒备和僵硬，他肩头微陷，低声道：“那你说到做到。”

    杨戬语气温柔，眼神却无比坚定：“决不食言。”

    从让沉香劈开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心不会扔下他一人，他要将毕生所学都教于他。

    这个少年，应当昂首挺胸，潇洒肆意。